因为废立太子而产生的激烈争吵,她执拗又不屈的脸庞,被废后位时头也不回的决绝……一幕幕,一声声,自脑海中划过,狠狠冲击着心底某块被掩埋已久的地方。他低首,抬手轻轻抚住额头,遮盖住眼睛,不让她看到自己的失态。青萝向来怜弱,他高高在上气势逼人时,她心中更多的是畏惧,而当他头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瞬间时,她反倒生出了不忍。默默转到他身后,轻柔地为他捏起肩膀,温声道:“汪皇后也许讲话伤人了些,但若非出自真心,又哪敢忠言逆耳呢?”“哼。”他自嘲地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却伤你最深,最气的是,毫不知错,还口口声声是为了你,这样的真心,不要也罢。这样的女人,朕也不想再沾了,就让她跟她的理儿过去吧。”她无言。抚额的手放下,目中的伤感消失,他又恢复为那个掌控一切的帝王模样:“总之,这后宫里的女人,只需万事依着朕顺着朕便好,至于有几分真心,朕没心思去计较,但求江山稳固子嗣绵延,便是朕最大的心愿了。”她仍无言。“自打太子夭折,他们总是劝朕复立沂王,说是天命有在,天命有在……柳选侍有孕了,朕很高兴,可一想到这四个字,心里就害怕……”讲到这里,他缓缓摸到她正在捏肩的手,轻轻覆上:“小青萝,你说,朕会有儿子吗?”青萝想了想,道:“万岁正当壮年,往后的日子这么长,后宫的女人又这么多,何愁没有儿子?”“嗯……”他心里稍稍安慰了些,眼睛里透着微微的茫然,“朕不明白,朕这个皇帝明明做的比他好,比他更适合掌管天下,为何不能延续自己的血脉?小青萝,你来评评理,究竟算谁的错?” 评理“这等国家大事,奴婢哪敢妄言。”“朕许你妄言,有些话,在这宫里,朕也只愿同你讲两句。”
“说心里话。”青萝松开他的肩膀,踱步到窗前,也望向窗外的远山:“对于我们这些老百姓来说,你们之间到底谁对谁错,我们压根就不在乎,只要能吃饱饭活下去,谁来当这个皇帝都行。”朱祁钰闻言,轻轻哦了一声,缓缓垂下双眸。“我从小跟着老丁头说书,什么苦日子都捱过,就属打仗那年过得最艰难。大家一听皇帝都被掳走了,个个慌得不行,有钱的想法往南边躲去,没钱的就在家挖地窖,万一瓦剌打来了,好有个地儿藏。大家都在想着怎么活,谁有心思听我们说书呀?便是有人来听,也是捂紧钱袋子,根本不舍得打赏,我和老丁头赚不到钱,自然就吃不上饭,更租不起房。饿极了,就吃树根,没地住,就去破庙里凑合。”青萝摸摸自己肚子,扁起嘴道:“那树根,难嚼又难吃,咽下去之后,肚子得难受好几天;那破庙,刮风漏雨冻死个人不说,还挨着坟地,晚上睡觉都不安稳,总担心闹鬼!那段日子,真是好难捱呀。”朱祁钰的思绪也被带回到七年前,想起自己当时临危受命,内忧外患,瓦剌咄咄逼人,京城人人自危,整个大明朝风雨飘摇存亡未知。他日忧夜思,连梦里都在退敌,惟恐城破国亡,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不禁长长一叹:“是呀,那段日子,的确很难捱。”“后来听说立了新帝,再后来,瓦剌给打跑了,人心也稳了,大家舍得花钱了,我和老丁头又有生意做了。”青萝转过身来,冲他浅笑:“日子这才慢慢的好起来,虽说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好歹不用啃树根了,再过了两年,大家手里的钱越来越多,我和老丁头每顿都能吃上饭了,光景好的时候呀,还会去小摊上买碗山羊烩面吃呢。”他莞尔:“朕当年在城墙指挥众将士抗敌的时候,万万想不到有株小青萝正在破庙里挨饿,还因此耽误了花期,而朕这个采花人,也得在七年后耐心等上一等。”青萝听出他言外之意,脸上顿时涨起一抹红晕。他淡淡一笑:“不打紧,朕喜欢你,也不是为了这个,等便等了,你继续讲罢。”“嗯。”青萝点点头,继续道:“朝政的事我是真不懂,去沂王府,瞧沂王那害怕的样子,觉得他挺可怜;在冷宫,看汪皇后行事,也瞧不出有什么错;今日又听万岁讲了这么多,唉,您也有您的权衡。看起来大家都有道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判对错,只知道,如果你问我,愿不愿意您的儿子继承大统——”她缓步走至朱祁钰面前,轻轻蹲下身子,手臂伏在他的膝上,仰起小脸望着他,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坦率又真诚:“他只要能像万岁一样,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我管他血脉正统不正统呢?”他怔住,凝视着她一动不动,良久,眸底升起一层淡淡的水雾,渐渐浸湿了眼角。阁内又变得寂静一片,炭火声劈劈啪啪,一下下打在人的心尖上。青萝正思量着要不要开口,后颈忽然一紧,是他掌心的温度,等反应过来时,他已与她额头相抵,闭着眼睛,声音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还是小青萝最好。”这位至尊帝王长久以来的精神困苦与委屈,此时此刻,在一个草根孤女这里终于得到理解,得到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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