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内没有钟表,只有连头发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声响、呼吸都显得吵闹的寂静。
当一个人正在承受巨大的冲击时,时间不再具有意义。
哭泣声停止,哭泣却仍未停止,只是被闻安书的身体按下消音键,抑或在方启宁的沉默中延续。
闻安书用双手撑起身子,却体力不支,一个踉跄狼狈地摔倒在地。原来腿脚早已发麻,没了知觉。
他坐起身来,捶打着麻木的腿,心悸声喧闹如雷鸣,嗡嗡作响,震得他耳膜发痛。
他望向想要靠近他却又像被同极的磁铁排斥而无法触及到他的方启宁,眼神无法聚焦,揉了一下,依旧看不清楚,索性放弃,对着虚空持续失神。
他赤裸着上身,恒温的室温不算冷,却抚起他身上大面积的鸡皮疙瘩。他用力蹭着裤子的布料,细致地擦着蹭在手上的污渍,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看方启宁,只扯起一侧嘴角,毫无笑意,嗓子很哑,“你说你是乔西莫,可他皮肤的触感,就像初春的阳光,温暖和煦,而每当我触碰你,就像把手伸进一滩黑色浓稠液体中,搅不动,还会被拖进沼泽,被绝望淹没。”
方启宁突然醒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惊醒。
“刚才我看了他很久,他都没对我笑。以前他一发现我在看他,就会立刻朝我笑,好像背后也长了双眼睛似的。”闻安书幽幽开口,语调缥缈,似乎在对着虚空说话,似乎在对着乔西莫说话,唯独不是在对方启宁说。
“你没听说过吧,有个男人跟虚拟歌手举行婚礼,被无数人嘲笑也不改初心,毅然买下版权,跟最爱的‘人’领了证,一起幸福生活好些年。”
“你看他长得这样好看,在婚礼现场穿上礼服,没人看得出来他的胸口是空的吧?”
“婚礼和葬礼,我应该先为他举行哪一场?”
闻安书没有看方启宁。说话的语气平静如同死水,可水却在他脸庞上源源不断地流动,温热得如同那些充满温度的美好日子。
“既然你想要做戏,为什么这么快就放弃,不干脆骗我一辈子?”
“方启宁,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
“是了,你必定是恨我的,你一步步把我变成天底下最可笑的小丑。”
闻安书的声音很难听,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子,割进方启宁心里,凌迟,没办法给个痛快。
闻安书撑着侧腿颤颤巍巍地起身,脊柱因为佝偻着腰凸起,走得比来时还要慢,像还在学走路的孩童,又像老态龙钟行动不便的老者,一步一停顿地前进。
背影尖锐无比,划破了空间,划破方启宁的伪装。内里的肮脏卑劣往外飞弹,重新呛入肺部。
方启宁是个技术不过关的缝合师,只会将自己草草缝合,连浸透余痛的棉花遗留在体内都无知无觉。
方启宁眼看着闻安书消失,却无力去追寻那个比他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狠决果断的背影。
闻安书总是心软,从来不会因为受委屈而打人骂人,即便骂了,也只是软绵绵的质问,一旦方启宁不理他,他就会愤怒地离去,但下一次还是会接着碰壁。与在外人面前的雷厉风行和强硬态度全然两样。
闻安书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在关心弟弟。
唯一一次真正动怒,是亲眼目睹珍视的爱人当场被侵犯,那一刻别说闻安书疯子一样把方启宁揍进了医院,就连方启宁自己也没脸再面对闻安书,觉得打得真他妈好,最好打死了,他就不用再活着赎罪了。
方启宁过去没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将莫须有的罪名加诸闻安书身上时,已然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所以他只能以乔西莫的身份继续友好的关系。
一开始他并不爱闻安书,他只是后悔,只是在赎罪,只是想对人好一点。
就像闻安书常抱怀的价值观,当你对一个人好时,你会对他更好。大概是种叫吸引力法则的东西。
但是偶尔爱也有传染性,从高浓度的人体渗透进低浓度的人体。
总之方启宁利用乔西莫的身份从闻安书身上学习到了爱,也一头沉溺在爱河里,浮浮沉沉好几年,等再探出水面时,发现曾经“孤独行走”的双腿已经退化,没办法再好好走孤独的路了。
他没办法再习惯孤独和冷眼,尤其是伤害爱人之后的愧疚。
他变成了一尾鱼,需要名为“爱”的水源的滋养,否则会渴死,干涸在岸边。
一切都回不去了。
可等他回头时,已经找不到闻安书了。
回头看见的只有乔西莫的脸被擦得干干净净,被调整出温柔笑容。
那是他平日使用这具躯体时,最常看向闻安书的表情。
胸口的伤口也被干净舒适的家居服遮住。
看起来依旧是无懈可击的乔西莫、闻安书最完美的爱人。
方启宁将头埋进膝盖,再也克制不住地恸哭。
他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他亲手毁了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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