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辛仕徵身边也不快活。受着痛苦往事的感染,在风尘如海的命途中跋涉,累得连梦也做不出来。明知道不忍心也没能力做血债血偿的残忍报复,还是要奔向所谓的仇家和答案。
也许文玉尘也不快活。可是众人不太能看得出来。他最早跟着辛仕徵,不像随从也不像拥趸,承着救命的恩泽,却不表露怎样五体投地的感激。
大概他性情就是这样。文玉尘不太像是中原出身的人,辛仕徵见到他就这样想。那时辛仕徵也在漂泊,失尽家亲,无所依靠。流落在江湖上到处讨生活,或贩商货,或出苦力,充满异人胡腔的蛮地也肯出入,发狠时卖掉半个自由身给人当奴隶也有,但始终不忘复仇的心愿。
他在沿海的商镇做苦工,经历了数十年不曾遭逢一次的大海啸。镇子愣是给冲掉大半个,不是淹没,是被海水磨平了。海啸过去,人们从活生生矮掉一层的地皮间挖尸体、捡瓦木。没有什么血腥,只有海与天的灰蓝。
难怪文玉尘像个摔烂的月亮。辛仕徵拖过许多尸体,帮忙清理废墟和尸堆,咬着牙赚这份死人的钱。他以为那是个死人,手直接伸进侧腹到胸膛几乎连成一整条的伤口里,卡住手腕借力拖动,却摸到温热的血,连脏腑颤巍巍的边角都几乎摸到了。
他差点将还有口气的文玉尘顺着伤口撕成两半。辛仕徵惊得脑子一停,连忙换了抱姿,把那个瞧上去最多二十岁的男人拖回营地。拿粗糙的草药给他塞了伤口,把这摔烂的月亮粘起来。
辛仕徵到如今还记得这个形容。他莫名的就是觉得文玉尘像天上月。其实文玉尘也没有好看到怎样的程度,但他就是和旁人不同。
他眉眼漆黑,头发带些小卷,嘴唇有血色但不常带笑。身形健秀,比辛仕徵还高半头。他活了过来。那条险些把他扯成两半的伤口里缺掉脏腑,是被外力打断了几条血脉引发的连环破裂。受这样的伤,又遭逢海啸,谁头一眼见了这样的人都会当做尸体。
两人都没有提过救命之恩报不报答的事。辛仕徵觉得,其实文玉尘早已报答了他。大概那性情冷冽的小子心里也有数。那时辛仕徵也有一身伤,扛着几件江湖仇怨,被追杀堵截到处逃窜。文玉尘的伤口长好后,就跟着辛仕徵流入江湖。辛仕徵并没有如何照料或爱惜他,反而是他帮着大他十六岁的恩人躲过数次危难,和他一起走江湖、赚生计,乱世中或参短暂义军,或聚半毁城镇,就这么硬顶过好几年。
辛仕徵有江湖武人的敏感,知道文玉尘的功夫绝不止如今这样。他被打断流空的血脉挨着重要的脏腑经脉,也许是什么上乘功夫的命门。是被仇家毁去,还是遭逢什么大难?开口谈自己的痛苦往事,辛仕徵最知道那是何种滋味。所以他并不一定要问。
而文玉尘从那时起,就在辛仕徵面前展现了自己。旁人很难理解。年纪上做得起义父子的两人,不像是多么胶漆与共,有何种热烈情义。但辛仕徵能感觉得到,文玉尘待他不同。无论有多冷的月色笼罩他们,多艰难的命运在前路隐约弥漫,辛仕徵对他说话,他就总会倾听。
他们说起现世的风尘,谈论如何赚生计、讨活命,前路去往中原还是西域,沿着商路走还是官镇走。穿过狼牙之乱的烽烟,帮着战乱下的流民和残城尽量保全,救助鳏寡孤独,收留孤子流民,艰难地拨正道路,往岭南走。
辛仕徵早就和文玉尘说过,他要去报仇,寻“真相”和“说法”。说起往事血案,辛仕徵把磨得更嶙峋的石头扔掉,腾出手来擦泪。文玉尘在他身边拨着篝火,天上有一轮无言的冷月。
文玉尘话少,一旦开口就痛快直接,没有情面。营地渐成规模,大家哪怕是靠近不讨人喜欢的辛仕徵,也不怎么靠近他。其实文玉尘从不欺压或惹恼别人,大概是他根本不怎么在乎。但是营地遭逢危险、众人有什么疑难,有他在就可以放心。
他像一把沉默的剑锋,痛快又雪亮。他并非全无温柔,若真的同他说话,他都听着,不会让人冷场心寒。大家不太敢靠近他,因此很少体会。辛仕徵却体会着,就这样十年。
辛仕徵早就告诉文玉尘,他最终要去岭南,寻兽王后裔,寻当年舜英城惨案的真相,然后……
他从一开始就说不出这个“然后”。他不知道“然后”该如何。文玉尘拢起带卷的长发,束成高高的一把。这份姿容真的称得起漂亮,月光一照,显得那双漆黑的眼睛像一汪沉静的海。
文玉尘坐在辛仕徵身旁。他穿的是辛仕徵的旧衣,两人身量大差不差,流离江湖又无余财,辛仕徵弄到点银钱就忙着养育收留的孤寡,文玉尘跟在他身后捡剩的东西用。
“我跟你去。”
文玉尘嗓子沙哑,有种怪异的磁性。他说起话、做起事来像冷冷流动的水,即使动着,也好像宁静无声。他和辛仕徵一样,躯壳里装满了往事,连痛苦也不能清晰觉察。
辛仕徵在他面前哭过。喝空的酒坛滚落在脚边,他没醉,他总想醉一次,但也许是天生的酒力,或者老天爷不肯。他总要清清楚楚地再梦到往事。辛仕徵像一头受伤的猛兽,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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