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行烟一呆,锤肩的速度不自觉慢了下来。她这副身体的年龄才十六岁,年纪尚小,她不想这么早出阁。“我只想长伴您和母亲左右,不愿出嫁。”虞行烟换上一副幽怨的表情。“为父也舍不得烟儿离家。”虞伯延长叹一声:“只是于女子而言,婚姻乃是大事,耽误不得。你现在年纪小,还能多在家呆些时日。我和你母亲也能给你把把关,帮你物色个如意郎君。再拖几年,就不好说了。”虞行烟心头一沉。大魏朝虽民风开放,但寻常男女的嫁娶年龄大多在十八岁。除去定亲、纳吉、下聘等流程,留给她调查的时间不到一年。那梦征兆不详,又极为细腻,仿佛是她前世经历般,让她每每想起便心惊肉跳。只是这等怪力乱神的事却不好和父亲张口,她试探说道:“阿耶,前些时间周夫子在课堂上,无意间说到一件事:吏部尚书换人了。陛下拔擢的似乎是个姓姚的寒门士人。”虞行烟故作不在意地提了一句。“姚江么,他倒确实是个人才。”虞伯延赞了一句。见女儿面露好奇,他解释道:“他是通过科考和吏部铨选一步步爬上来的士人。能言擅断,明察秋毫,陛下提拔他也在情理之中。”“可是”虞行烟犹豫半晌,缓缓将心头的疑惑吐出:“可是阿耶不觉得,这几年,陛下重用了许多寒门出身的臣子么。”“户部侍郎杜慎言,大理寺卿何堤,京兆尹李适岑,都是寒门子弟。虽说他们现在官职不显,可占据的都是要职。这些人在朝堂经略抱团,假以时日,必会形成一股势力。”“女儿总觉得,这不是个好现象。”虞行烟眉间微蹙。当今陛下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在位十九年,开疆拓土,励精图治,颁布的政令亦是宽猛相济。前年,户部统计在籍百姓,发现户数相较先帝时期竟增长了三倍有余,公私仓廪丰实。俨然一副政通人和,春风化雨的盛世景象。不管从何种角度来看,圣上都是位杰出的英主。按常理而言,这样的雄主,是最忌讳手底下的臣子权势炽烈的。她们虞府是百年的世家,祖上人才辈出。无数雨打风吹,颍川虞氏仍未堕了那赫赫威名。至父亲一代,他官任一品宰执,又因妹妹身居贵妃之位而深受皇帝宠渥。这样的家族,难道皇帝不会忌惮么?虞伯延读懂了她的未竟之意,只是和虞行烟想得不一样,男人的面色极为平静。他负手而立,不发一言。许久后,他忽然转过身,指着背后墙上的一副画,问她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作此画?”虞行烟踮脚去瞧。只见杏林之中,宴席正酣。近处,七八个士子衣衫微敞,举杯痛饮;边角处,一酒醉的中年男子横倚树干,脚旁,是一个空了的玉碗。
这画的笔法细腻,墨迹深浅交错,枝干的纹理、走向,席上众人的表情,皆绘得栩栩如生。画作右下角,书着几行小字:“景元三年,九月初三,虞伯延小记。”。字上,盖着一枚钤印。景元三年,九月。虞行烟仔细品着,觉着这日子说不出的熟悉,脑海中忽灵光一闪,“这是阿耶当年进士及第的年份。”母亲崔氏曾多次提起,阿耶是探花郎出身。大魏入仕方式多样,世家子弟大多以门荫入仕,凭借冢中枯骨担任一官半职。他却不愿凭郡望入仕,自幼研读经义,苦练书法,终凭考场上所撰策论—《均节赋税八论》闻名天下。母亲曾说,阿耶应授状元,可先帝金銮殿上见他后,赞他面容俊美,风姿极佳。特点他为探花郎。曲江宴饮,雁塔提名,打马长安,阿耶也曾是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虞行烟记得母亲谈及往事时的愉悦,以及些许隐秘的满足。所以,在看到这个日期后,她很快便记了起来。只是,她仍是不懂父亲提问的用意。虞伯延笑了一下。那笑和往常不太一样,带着些怀念,又有少见的自得。“烟儿,为父我十九岁进士及第,先在翰林院侍奉笔墨,又外派青州任了四年知府。三十岁进吏部,担侍郎一职,五年前方升为礼部尚书。”“多年宦海沉浮,我对圣上还是有了解的。他乃当世明君,绝不会做出残害忠良,亲近佞臣的事情。你切莫担忧。”他很轻地拍了虞行烟的头一下,神情温和。虞行烟的双手慢慢蜷了起来,舌尖变得苦涩。思忖道:父亲倒是想谱写明君贤相,君臣和谐的佳话,可帝心难测,一朝不慎,或许就船覆人翻了。她对父亲超出常理的自信颇感无力。见女儿仍是怏怏不乐,虞伯延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正声道:“你是不是又看话本了,生出这么多感慨?”他面容仍是和煦的,然虞行烟知他甚深,早察出了他的不悦,扯扯他的衣袖,撒娇道:“女儿是见史书所陈,功臣勋贵往往会成为上位者的磨刀石,担心咱们家族也会倾覆,所以才多想了些。”她边磨墨,边释然道:“圣上既是明君,定然明辨是非。阿耶和二伯为人清正,料来是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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