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广施教化,需要一位孤臣来担任地方长官,孤臣得罪完上司再得罪下属,从不与旁人结交,没有人情往来,只有这样的人来担此任,方可杜绝一切节外生枝的可能性。若交给蔡殷这种人来办,只怕不出三年,整个郡县都是灵佑门的总坛。所以要换人,伏霄用这种非常极端的方式想老皇帝证明了自己的决心。至于人选,他请求老皇帝亲自选派。老皇帝对捕风捉影的“反贼”十分上心,自然不会放任,如伏霄所料,他在早朝时略微提了一嘴,便立刻有不少推举贤才的进表送上金殿。戴博真举荐的人,是开春时被踢到宁县的沈綝。吏部从几份举荐名单里细数人选,发现沈綝的处境可谓严实合缝的契合上皇帝要求的“孤臣”二字。在朝堂,他刚撞柱子未遂,吓得老皇帝差点背过气去,御前的印象自然不怎么好。在官场,他以一己之力把高将军逼去了边疆,上至封疆大员下至无品稗官,没一个人愿意结交他。特别是家里人早早都去了,可谓孤中之孤,死了都没人哭坟。老皇帝悄悄将沈綝的身世与科考时的试卷看了又看,深觉此人简直是为了夏郡这档子烂事量身定做,当即拍板,把在山里的沈綝找了出来,发配——不,是擢升至夏郡上任。沈綝其实也很懵。宁县不算大,因为山多路不好走,是以民风还算淳朴,他在宁县的山里可称得上逍遥,种地挖笋不亦乐乎,与他读书时倒没什么两样。沈綝不是没有报国的豪情,但他是随遇而安的人,若在庙堂,则尽力为家国,若在乡野,则安定一隅百姓。沈綝从不为身处何处而或悲或喜,这份安贫乐道招来了一些潦倒后生的敬仰,经常聚在他的院子里听他传授人生哲理,这些人都不爱叫他沈大人,反而叫他老师。做官做到这个份上,恐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吏部的文书百里加急送到他手里时,他才刚从厨房里出来,犹豫要不要留送信的使者吃饭。那日正好也有几个失意的书生前来拜访,闻声从屋内探出脑袋,知道那是升迁的文书之后,仿佛霜打的茄子。书生们这才想到,沈綝再怎么落魄,也是今年二甲的传胪,与他们这些还在辛苦求学的白身有天壤之别。遂十分丧气。沈綝也不知怎么安慰,只能想着,这些后生自有他们的路要走,外人的点拨终归比不上自心悟道。除此之外,沈綝还是有几分惶恐的。这封右迁的文书来的莫名其妙,而他远离京城已经有很久了,京中发生的一切他都无从知晓,所以这封文书就如烫手山芋,令他坐卧不安。这些惶恐,直到子兴出现在他院中之后才消散了。
在京城时子兴就来往帮忙传递过一些书信,所以当他出现的那一瞬间,沈綝就知道擢升的文书是因何而来的。他打开昭王殿下的密信,果不其然,除了增设村学和县学,广兴教化之外,昭王殿下还额外嘱托了其他的事项。他想要从夏郡的土地下手。伏霄在递回京城的密信上留了一手,真正的心声没有对老皇帝说。皇帝一生没有出过京城,坐在皇宫里观测天下,难免偏信眼前所见,伏霄出宫却实实打实见到了皇权之外的东西。老皇帝不会懂,所以在他的上表中只能所有的过错都是百姓愚钝,但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并非“教化”,士绅豪族是不可忽略的痼疾。贪欲无限而圣人有限,无限的贪欲垄断了有限的财富,这就是夏郡的症结所在。平民和士族天生就处在衡器的两端,而一切的砝码天然地向士族流淌。所有的动乱都来源于两边重量的失衡,伏霄知道让这座衡器始终平衡是不可能的,他想做的是挡在这架衡器中间,尽可能减缓结局来临的速度。沈綝已不是少年,身体里的狂放和恣意早已经被抽离,并不为此感到热血沸腾。在听了一整夜窗下的虫鸣之后,他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再一次临险绝,踏山川。他用了七日七夜才走出了那座山,离开山道登上平直的官道时,车夫感叹一声终于走到了平地。沈綝这时忍不住地往回望,天高云淡,翠色屏障之后,那座令他滞留了数月的山,此时看起来仅以双目便可丈量。几日后伏霄站在官道的尽头迎接沈綝的车马,他看着沈綝略显疲惫的眼睛,笑道:“终归是熬出来了。”沈綝下了车,深深地一揖:“臣是来报殿下知遇之恩的。”遂拿着吏部的公文去了府台衙门,夏郡的变动终于结束,一切似乎都在走向正轨。很多公务问题初时看起来虽然难缠头疼,但其实只需要一次人事任命便可以完美解决。因为最初的问题其实就出在人身上。比如崔梨被指为盗贼的案子。蔡殷既已经倒台,之前由他牵头,几个县官与灵佑门私相授受的事也就被放到一个微妙的位置。大家跟在新来的知府pi股后面好几日,眼看着沈綝并没有追究府衙内外不能平账的纠纷,还在观望的各方势力便放下心来。所以崔梨的案子放到现在,已经不算个事,拖一拖,等到大家都忘记,也就没有人眼巴巴望着判决。伏霄再往府衙去探望了一两回新到任的沈綝,就连最初那几样如山的“铁证”,也不翼而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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