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沾了夜露的小小梨花砸在他身上。徐流深眉眼立刻舒展,张开双臂。谈善浑身上下都是梨花的香气,从树上放心地栽进他怀里。黎春来搬了凳子,和世子爷在灯光下下棋。谈善看不懂,跑去帮思梨花揉面。待了两刻坐不住,两头乱窜。黎春来摆了棋盘,对徐流深说:“殿下,春来学艺不精,献丑了。”“闲来无事消磨时间罢了。”徐流深道,“不必拘礼。”他话不多,注意力并不集中在棋盘上。谈善过来时往他掌心掏拨了壳的松子,一次两次,徐流深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和黎春来在金銮殿上见到的世子截然不同。黎春来听见他说:“饿了?”谈善用自以为小的声音说:“没有,就是来烦你。”“……”谈善这头待完再回到思梨花那儿,思梨花笑了。谈善终于不太好意思,老老实实帮忙,说:“你怎么什么都会,糕点做得这么好看,人也好看。”如果我有一个弟弟,我希望他是这样的。思梨花摸了摸谈善的脑袋,柔软得令他心里发酸。他想,要是早一点,在他做坏事之前。“那你多带走一些。”他帮谈善拍掉袖子上面粉,语句温柔。那两人在下棋,思梨花将最后一块糕点放好,扶住了门框,贪婪地多看。谈善顺着他视线看过去,轻轻:“你在看什么?”“他中了探花,这是好事,还没有恭喜他。”思梨花出神地望了一会儿,也轻轻,“我不能活着。”“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带你来。”谈善:“为什么?”“他和世子都在建房子,世子从元宁殿开始,有朝一日姜王故去,房屋扩大到姜王宫。再有朝一日,他大权在握,做一个实权君王,让你的活动范围扩大到整座皇城。”“黎春来做同样的事,他想告诉我。”谈善说:“那你还是要死吗?”思梨花点了点头。“你呢。”思梨花转过头,说,“你知道世子想用军功换一道世子妃牌位吗?”谈善不太明白地:“什么?”“事情闹得这样大,万幸没有走漏风声到宫外。他用这样的决心和勇气和王上决裂,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废妃位,如果你不愿意,他就让那里永远空着。”
徐琮狰倒也不可能真允下召天下丧妻的圣旨,徐涧没能迎一座死人牌位进元宁殿,势必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或许一年,或许三年五载,会有无数送进宫的男男女女。权势和地位的高塔是由无数稳固的联合拧转起来的,这些送进宫的人是官员大臣和君王形成的某种共识,也是最简单轻易的办法。徐流深可以舍弃这样的方式,但他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和精力乃至鲜血,做原本轻而易举能达成的目标。谈善茫然地后退了一步。“你能明白我的感受了吗。”思梨花伸手去接窗外的雨水,眼里含着泪,却是笑着的,“我不愿意他为我放弃什么,也不愿意他为了我,将路走得艰难。”谈善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听见思梨花用低低的,沙哑的嗓音,唱一首家喻户晓的元曲:“夜深深静悄,明朗朗月高,小书院无人到。”“书生今夜且休睡着,有句话低低道:半扇儿窗棂,不须轻敲,我来时将花树儿摇。你可便记着,便休要忘了,影儿动咱来到。”思梨花恍惚了神,慢慢地说:“第一次见到他便想要唱给他听,现在唱,不是从前的味道了。”“我是不是洗得很干净了。”他含笑问。谈善说:“你一直很干净。”思梨花于是笑了,他侧躺在雪白的软榻上,乌黑长发安静滑落。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葱茏指尖松松朝向地面。谈善关上了门,看向光秃秃梨花树下的黎春来,哑声:“睡了。”黎春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在牢里看见他,狱卒撕扯他的外衫,他明明没有什么反应,嘴角还有被强迫打出的淤青,但看见我突然奋力挣扎起来。”“我那一刻很后悔,也很绝望。”黎春来没有情绪地说,“我将他送进牢里时让人给他梳洗,换新衣,也打点了关系。我想让他最后一段日子过得开心,但我又害了他。”他和徐流深似乎都擅长毫无声息的悲伤。谈善想,他们这种人,哭都很难哭出来。黎春来遮住眼睛,月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知道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也知道不是软弱的时候,但还是眩晕了一下。“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无官可做,锒铛入狱。”谈善沉默了很久,才对他说:“大概他不愿意你付出这样的代价,他不希望你受人诟病,他希望你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仕途青云直上,希望你抱负得展。”过了很久,黎春来才低声:“我知道。”谈善走出小院,心情沉重。冷风吹拂。徐流深坐在马上,观察一会儿他的脸色,忽然说:“你对所有人都一样。”他不愿意面对,又不得不承认道:“你同情所有人,只是最同情本宫。”谈善缓缓僵住了,他抬头去看马上的徐流深,夜色下,徐流深眼睛里没有一丝光,黑沉、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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