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意狱卒用什么手段达成他想要的结果,他对大部分事失去了兴致,他时常感到暴戾,时常想杀人。姜王宫还是大,深冬也实在冷。早朝依然有许多官员争吵,高位上王世子冷眼俯视他们,又有灵魂距离自己很远的感受。他坐在冰冷的王位上,想拔掉所有人的舌头。他忍住了。偶尔有忍不住的时候。血溅到他身上,他脱下了沉重的华服,兴致缺缺地净手。他最近记性总不太好,常常忘记接下来该做什么。日子日复一日的过,过了十九,他理当选妃。“巫族人常年隐居灵山,新一任巫祝明日将进宫面见祭司。届时王上会在保和殿设宴款待,殿下理当为新巫祝赐名。”枝头上有鸟叫声。这一任巫祝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传闻与王世子一样,少而通灵,美貌华光。巫族送来这样一个女孩,可能是为了讨好。姜王对巫祝能力深信不疑,而世子并不。他对巫祝持冷淡态度,因为他身负祭司和巫祝双重预言,不再需要所谓巫祝强化“君权神授”的概念。徐流深没有什么反应。他实在也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他找了托辞说等他及冠,他确实也没什么心思。徐琮狰也没有逼迫他。夜里他站在高高宫墙上,冷风往人骨头缝里钻。……徐韶娩带着出生没多久的幼子去过王宫,小孩还未长出牙,裹在襁褓里安安静静地沉眠。他可能有一点儿喜欢徐流深,醒来时抓住舅舅一根食指,放在嘴里轻轻地吮吸。徐流深没怎么睡过觉了,大部分的时候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也因此他不做梦。徐韶娩拿着那块孔雀石头,小心翼翼地要物归原主,徐流深看了一眼,情绪有短暂的波动。他让人把那块石头收起来,埋在了槐树下。槐树死了,即使十几名宫人照料得万无一失,它还是枯死了。在一个暴雪天轰然倒塌,尸体埋在了重重大雪之下,叶毁根亡。徐流深显得冷淡。他的情绪已经实在很淡,徐琮狰知道他不会被一个人的死摧垮,他也确实不会,没有人离开另一个人活不下去。但他身上可以勉强称之为“生机”的东西正在流失,以一种摧枯拉朽的速度。徐琮狰以为他会大闹一场,像从前那个名叫黎锈的伴读死去后一样,但徐流深没有。他也没有要求徐琮狰做任何事。他的喜和悲都没有了,他实在没什么力气。
他已经不是十岁的孩童,能通过大哭一场来发泄情绪,表达无助,要把整个王宫闹得鸡犬不宁。他本来也不是这样的性子。王杨采给徐琮狰奉茶,斟酌地问:“王上,您觉得殿下……是什么样的人。”他问一个父亲这样的话,倒比徐琮狰更像父亲了。徐琮狰望着窗外的红梅,说,那不重要。但他转过头,又问:“你觉得徐涧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王杨采说:“殿下……殿下从前可能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是会为一只乌鸦的死难过一整个冬天的人,他将那只冻死的乌鸦裹进怀里,想要把他捂热乎。小孩都还太天真了,脑子里没有什么生离死别,也没有什么这只鸟不详的概念。在他的眼里什么样的鸟都是鸟,什么样的人都是人,什么样的鸟都得救一救。没有好鸟坏鸟,也没有好人坏人。他趴在宫殿前的门槛上,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戳那只硬掉的鸟,有点担心,仰着巴掌大的脸问自己的大太监:“为什么鸟儿不叫也不动呢?”王杨采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他实在有一副柔软的心肠,但他的君父并不那么希望。他又是聪明的小孩,知道该怎么做他的君父会高兴。——所以他喜欢谈善,实在是一件容易的事。徐琮狰怔了怔,说:“寡人不太记得了。”王杨采于是也不敢再开口,静默地将自己藏进了华丽宫殿中的某一角。春去秋来,燕子归时。前朝实在没有可做的事,徐流深向徐琮狰请辞,想打仗便有打不完的仗。徐琮狰在寥寥沉香中再一次端详自己的爱子,发觉他又长高了,与之相对的是自己渐渐矮下去的身躯,他柔和了话语:“等你及冠,便回来坐王位。”徐流深并不说话,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他背脊匍匐下去,脖颈上突兀的骨头嶙峋着凸出来,连着一副骨架。他说——“臣领旨。”徐琮狰并没有意识到,在某一刻,他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在一日黎明,也可能是在金光弥漫的黄昏。徐流深在出城前扭转马头,回望困住他半生的城池。他心底纵使有毁天灭地的绝望和难以消解的疼痛,也无法持剑向任何一个臣子和自己的君父。恨不能纯粹,爱又无望。人有自己的立场。光影错杂中明光殿大门开合,那里坐着封建王朝真正的统治者。姜王为父更为君,他需要为王朝培养下一任君主,需要一个没有污点的继承人。魏沈,他是忠臣,忠君之事,此刻他的君王还是徐琮狰。他知道自己会彻底得罪王世子,多年之后或许他于仕途之位上再无进益,但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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