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唐蒄也被他带去割草。唐宇和唐运龙不爱做体力活,就全部交到唐旭手里。那时唐蒄就听着这个故事,父亲按部就班,好像说上千百遍都不会厌倦。太阳照得人眼皮沉沉,脚上裹得很痛,唐蒄小跑到土丘后,悄悄扯开束着的布条。松开束缚便异常有力量,她觉得自己比父亲聪明,至少她从没有割伤过自己。唐运龙他们就不这样,要是有一双小脚,不知要被嘲成什么样子。她偷偷把布条捡回来以免被发现疏于缠裹,伪装得天衣无缝,还会假装脚痛要唐旭背她回去。有时他会答应,那时的唐蒄被父亲背着,眼睛能看到的世界也有了全新的角度。现在唐旭是必定不能再背她了,他天天弯腰割草磨损得太严重,时常腰痛背痛。还好只有他只有她一个孩子,否则要背那么多人,只怕他的背会被压得像虾一样弯起来吧?唐蒄听见小孩打闹的笑声,他们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兴奋地唱歌。旁观者最清,唐蒄坐在水井边充当指挥官,将这个圆规划得更没有棱角:“你去牵她,再往右边挪点儿。”秦英莉穿过转圈的孩子们,像扎破肥皂泡的针。她走到唐蒄身边,说:“你怎么不进去,舅姥爷说想见你。”“烦死了,我跟他才见过几次面?”唐蒄懒散地走到她身边,那些小孩离了唐蒄依旧玩得高兴,唐蒄揽过秦英莉的肩,突发奇想道,“诶,你恨不恨我?”秦英莉看她一眼:“娘怎么会恨你?娘爱你。”唐蒄看向别处断了一截的院墙,说:“我不信。你生了我就生不了别的小孩。你不是还想再要一个吗?”秦英莉转过头不理她。不知是被说穿心思还是懒得争辩,反正两个唐蒄都讨厌。她觉得秦英莉不肯搭理她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嫌她不是个好孩子。她宁愿秦英莉赌咒发誓,口口声声说“我这辈子只有你这个女儿”,但唐蒄仔细想了想,接下来要出口的话还是“我不信”。不信就没必要听她发誓,有什么意义。有一年别家生了小孩,她看见那个母亲哄孩子睡觉,在小孩睡觉时虚握着的手上挨个轻轻点过去。一下一下,有点像河上没有桥就立起来放几块灰砖,两块砖之间隔得很远,只有伸长腿脚依次跨过去才能到达对岸。秦英莉说那能让小孩尽快睡觉,而她从没这样对待过唐蒄。唐蒄面前只有她背过去睡熟的身影,回头能看见背对着她的唐运龙,两个人像天堑般将她夹在中间。
她伸手戳秦英莉几下,秦英莉没有理她。用大人的话来说就是白天劳作太累,没功夫注意这些细节。唐蒄闭上眼睛,用右手点左手,想着借这个办法哄自己睡着。这样显然是没用的,她疑惑是自己点得太快,又放慢速度重来一遍。她看着指尖因为重量低下去,像是唐旭割草时弯下的腰,又像秦英莉纳鞋底时躬着的背。还是没睡着。唐运龙的呼噜声在身后响起来,她觉得有点可笑,世上还有她这样自己哄自己睡的人。唐蒄捂在浸得霉味的被子里故意抽噎得很大声,她想着哭声惊动了母亲,母亲就会转过来安慰她几句。秦英莉果真转身:“又哭什么?别人不要睡?”半梦半醒间,她把手拍在唐蒄头上。她的手停在唐蒄耳边,唐蒄听见一阵杂音。或许是冬夜的风太冷,没多久盖在头上的手就又收回去了。唐蒄猜她不记得这段插曲,那时秦英莉睡得太沉,哪还有余力来慰问自己?唐旭教她“日三省吾身”,要学会善于检索自身的错误。唐蒄辗转反侧,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叫人听见,她连不满和失望都要保持得很小声。她觉得自己做错了,父母忙于生计,她有意做作,不免有点无病呻吟。但她又迫切地想要秦英莉随便她哄几句,她像是要把秦英莉的背影盯出个洞,好让自己钻进去藏起来,好叫秦英莉除了她谁都不知道,除了她谁都不上心。可惜这也只是幻想,唐蒄只能当做是自己自私。怎么可能只想她,莫非母亲不要生活,不要工作?唐蒄依次按着自己的手聊作安慰,别人轻易拥有的东西,她却只能靠自己的手来做个廉价的、没有半点相像的仿制品。没有把光线隔得影影绰绰的撒花帐,没有柔软光滑的枕被,没有暗香浮动间潮湿的目光。唐蒄侧躺着,看着放在枕边的手,蜷着的手指像是在抓着什么。惨白的月光照进窗里,没有遮挡的帘子。她时常疑心是不是到了夜里她睡熟时窗外就会站着一个人,森冷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她,她还对迫近的危险浑然不觉。家像一幅画,远看是饭蒸在锅里散出的雾、记载着光阴斑驳的墙壁、承欢膝下的幼童和打着瞌睡的老人。但人是不能活在画中的,自然而然会有饭后油腻待洗的碗筷、脱皮渗水的污垢、不得不听的顶撞和啰嗦。金先生的家里接触不到这些,宋迤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觉里,她说她爱唐蒄,唐蒄猜她爱的是在道德上毫无瑕疵的完人,唐蒄已经没办法成为那样珍贵的完人。二婶似乎回来了,在外头敲着门。宋迤喜欢的就是这种东西,把唐蒄赶回来就是为了这种东西。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枪来,天天跟她睡在一起的宋迤都没发现这个。唐蒄想起宋迤就感到惘然若失,她自小就知道好东西落不到她手里,就像是她家本来只有一个梨,要谦让,给哥哥,给叔婶,最后手里只剩下光秃秃一个核。这个核还要被父母当成嘉奖,用来表彰她的懂事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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