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后,他每天都会见到他。他总是远远跟在后面,静默无声,就像是他的影。这哑巴曹虽说也有十来岁了,但长期吃不饱饭,生得又瘦又小,力气也比同龄人弱得多,没人愿意带他玩,再者,倪向东当时的小团体也已有四五个人,大家年纪相当,又都是一条道上混的,因而没人拿这小屁孩当回事。只是他总死皮赖脸地跟在他们后面,他们停,他也停,他们走,他也走。于是,这群无聊的少年们发明了一种新游戏,甩掉哑巴曹。每当他又出现,他们便飞速跨上偷来的摩托,嚎叫着,大笑着,油门哄响,一路狂奔,看他跟在后面追,气喘吁吁,直到力气耗尽,直到脚步虚浮,独个儿落在后面,呼哧呼哧地喘。每一场追逐都以他的惨败收尾,他总是只身站在那,看着他们成群结队,一点点远去。然而,他从来没有半句讨好,从来没开口求饶,没喊过一次“等等我”。“他好像条狗哦。”那日,他们照旧甩开他,一个混混看他扑倒在地上,放肆大笑。“蠢狗才这么追车,怎么跑得过呢,真是的,狗一样。”倪向东笑笑,打反光镜里看着他,趴在地上的影子,愈来愈小,那双瞪着他的眼睛,也渐渐消失不见。他脸上的笑僵住了,忽地记起了什么。是的,想起来了,那种熟悉的感觉,他回忆起那双眼睛,究竟在哪里见过。他孤独的童年里第一个朋友,一条姜黄色的小土狗。胆小怕人,只是跟他亲近,在他贫瘠寡淡的年幼时光,他俩是最好的玩伴,一同田间奔跑,溪中摸鱼,椰树林里捉迷藏。只是后来,他长大了,他结交了新的朋友,同类的朋友,为了彰显自己的胆气与残忍,在旁人的怂恿下,他亲手宰了那条狗,与众人分食。他还记得那天,他唤它的名字,它自草垛后面飞奔而来。它头上沾着稻草,摇动着尾巴,它笑着奔过来,不知他身后藏着把刀。若它知道,还会奔向他吗?那么他呢,你是来报恩,还是来报仇?都说锅仔凉凉大家搬,锅仔烫烫众人散,因利而聚的,也终会因利而散。过了没多久,镇上来了更厉害的角色,倪向东被轰下了台,那些曾唯他马首是瞻的人,如今又去哄了别人,一夜之间,他沦落为孤家寡人。因此,当他在台球厅偷了东西被抓包,昔日的弟兄只是拄着球杆,笑着观望。那成年男子将他提溜出台球厅,扔在大街上,按在地上揍,他蜷缩着护住头,全无还手之力。忽地,一个黑影冲了上来,用头撞向那男子的肚子,男人趔趄了几步,却很快站定身体,一伸手,将他大力推开。哑巴曹又一次冲上去,咬那人的手。男人怒吼一声,掐住他脖子,一拳捣过去,直击鼻梁。哑巴曹捂住鼻子,蹲在地上,血不住地涌,男人飞起一脚,正踹在脸上,他身子一歪,扑在地上,一个白色的小东西跟着飞了出去,他的牙。男人刚要抬腿,倪向东掏出刀,扎中后背,趁他吃痛惨叫,倪抓起曹的腕子,拽着就跑。二人一直跑,没命地跑,跑过市场,穿过小巷,翻过几个围栏,在一处野海附近,停了下来。倪向东停了脚,也松开了手,捂着腰喘粗气。海风拂乱额发,曹脸上的血已经干了,硬邦邦的,糊了一脸。他识趣地转身便走,肩膀有些歪斜,一瘸一瘸的,赤着只脚——跑的时候,他摔掉了一只鞋。“喂,小孩——”哑巴曹惘然回头。“你以后跟我混吧,我教你怎么使刀,”倪向东也是一身伤,却还硬撑着笑,“别再用牙了,啧,没剩几颗了。”他愣住,低头绞着汗衫。“你叫什么?哑巴曹可不算人名。”他没有回答,拧身走向远处,就在倪向东以为他不会回来时,他再次出现,手里捏着条树杈。“曹小君。”他蹲在沙滩,用树杈写给他看,“阿公教我写的,他说这个字念君,君子的君。”“哪有咬人的君子哟。”倪向东打趣他,他也跟着笑。“莫笑啦,猴子脸一样。”他又怔住了,迟疑着,不知这是不是句玩笑。可见倪向东自己还在笑,于是他也绷不住,跟着笑,这笑融化开来,流进眼里,眼睛闪着星,亮晶晶的。倪向东心里一动,又想起那条暖呼呼臭烘烘的小狗,他也曾给它取过一个名字。想了想,夺过曹手里的树杈,在沙滩上刷刷写起来。“叫这个军吧,”他指着沙上的字,“更适合你。”曹低头望着,大眼睛忽闪忽闪,然后点点头,继续笑,笑得露出牙龈,露出刚被打掉的那颗牙齿的空洞。
倪向东起身,抖落腿上的沙砾,冲他招手。“走,小军。”他欢喜地跟了上去,追着他的背影,像极了当年那条姜黄色的狗。 疯狗(二)有人生来只为成全别人,到死是件陪衬,对于这点,曹小军深信不疑。他将自己的人生裁成边角料,只为给倪向东,凑出个完整。他倔,他便灵动,他狠,他便慈悲,他扮着金刚怒目,那倪向东才有资格在外人面前,演出个菩萨低眉。他活成了他的反衬,他的注脚,他欲扬之前的先抑。男人的艳羡,女人的赞美,种种风光无限皆是献给倪向东的,他永远是倪身后的一个无言的影,无人瞩目,无人在乎。但那又如何,他心甘情愿。过去的五六年,他与倪向东相依为命,好得合穿一个裤筒。没别的本身,一路坑蒙拐骗,兜兜转转,来到了定安县。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竟也一日日的强壮,转眼成了十六七岁的少年。依旧寡言,哑得像头牛,那些未出口的话语,变成了满身的力气,紧绷的筋肉,如今一记拳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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