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发的沈怀霜还未到十五,面容清秀俊朗,摇头婉拒。师兄弟也不觉得他古板,反在回来时,偷偷带兔子灯笼、糖葫芦串给他。许多次他们都被回来的师父逮个正着。元白道人却只会顺走他们带来的油鸡或是酱鸭腿。他从来没有罚过他们。元白道人含笑走时,卧着床铺,就床头的沈怀霜说,大道所成,机遇难遇,天赋难得,数十年如一日更不可求。“怀霜,此道唯你能成。”苍老沉稳声渐渐远了。沈怀霜推了洞府的门出去,盯着凝上露气的松柏,看了很久,广袖翻飞,恍如天人。眼前云海茫茫,萤火虫飞舞,师父的话犹在耳畔。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看着薄雾飘散了,又聚拢,想着已故的人,心口微微一堵,却又没那么难过。修无情道有一好处,断情绝爱让人活得无滋无味,却恰恰能隔绝伤心,沈怀霜送走了玄清门很多很多的人,心境无甚起伏,也不能说他只是死生看淡。树梢上薄雾缭绕,一滴露水不堪其负,压弯了枝条。沈怀霜又盯着树梢看了一会儿,才觉袖子里的传音镜微烫,他伸出手,拿来一看,镜子里,宋掌门给他留了三句话。他一条条看着,看到最后一行,又感诧异。 子渊做得到么早前弟子窃窃私语的也正是此事。他们已初步得出结论,医宗的课最不可选,除非是门内弟子,否则无异于给自己添堵。好课要抢。速抢。吃奶一样地抢。否则堵上加堵,小堵会变成窜了把火的大堵,能恼得人捂胸口,气得人下不了床。沈怀霜的课倒是让他们吃不准,是学还是不学。唯恐尊上为人宽厚,课业却冷不防给人一个不过。张永望:“除了掌门师尊不开课,其余在崐仑的几位前辈都会开坛授课,小师叔游历归来,除了与李师叔镇压大妖,却也会亲自下场教习捉妖。只不过,这考核尤其难过。”钟煜听得仔细,偏过头去望张永望。这目光望得张永望心里毛毛的,说不清那目光里头的晦明与锋芒。张永望放宽心,又叮嘱了一会儿:“明日我们早些去榜上登名,不多时,璇玑阁的谈玄论道会就开了,小师叔这段时日会亲自授课,我们先去瞧瞧。”钟煜垂下眼:“明日晨起我叫你。”张永望回了钟煜一个痛快的裹被声:“一言为定。”夜色从木门前汇聚,像潮水,流淌着铺满了一地。
钟煜盯着足尖前的那点月光,那点令他觉得不安稳又漂浮的感觉,因为那几句嘱托,回归了平衡。事情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好,但听旁人提起沈怀霜三字,遥远而朴拙的感觉,一瞬间把他拉了回来。他还有三个月时间。钟煜拿着木盆,去了澡堂,他不喜欢人流拥挤的地方,也不希望身上留着脏污。澡堂里水汽氤氲,脚下到处都是横流的水,钟煜避开打闹的那群人,寻了处无人的角落,淋上了热水。他长年习武,皮肤虽白却不是过分白净,身上练得刚好,介于精瘦和匀称之间。腹部和小臂肌理流畅,藏着生机,右臂肩头却赫然横着一条狰狞的疤,正是剑刃状的旧伤。钟煜擦拭完,裹了衣服穿上。他边绑头发,边回了通铺,来时没注意其中陈设,仔细看,才看到八张一模一样的床并放,床上铺着寻常棉被,靠着一个凳子,两张饭桌居然和床放在一起。屋子里有混合被褥、油花、木头的味道。张永望已经睡下了,呼吸声阵阵。钟煜看了会儿,眉头竟也没皱,坐在床头,拿起收在掌心的那枚勾玉,就这月光,看了一会儿。昏暗夜色里,勾玉的边缘渡着一层薄光,躺在掌心,久触生温。他又收起挂好在脖子上,盖着棉被躺下了。就这样过了崐仑的第一夜。次日清晨,沈怀霜推门从屋子里出来,身上还是那一身干干净净的道袍,发冠一丝不苟地梳理起来。晨时露水未散,凝在绿草上,映着远去的青衣人。早上,沈怀霜已被传音镜里的宋掌门催促了几遍,得知璇玑阁有谈玄论道的邀请。他一路下山,握着传音镜站在宋掌门身侧,干净齐整地一立,场景好几道目光被他吸引了过去。钟煜立在台下,很早就在告板上写了他和张永望的名字,偶然抬头朝席上看去。白日晃晃,沈怀霜笑时风轻云淡,如叶下滑落的朝露。钟煜原本手里拿着笔,此时整个人没动静了。他看了足足有好几刻,收神时,留意到周围有相同的目光,心中有些不知味。张永望被淹没在人群之后,举起手臂,被人越挤越远:“子渊!我抢到了!我抢到了!”钟煜听到声音回头,跨过人群去找他,很快带他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站稳,张永望从没得过这种待遇,捂着胸口不断喘,呛了一口:“你跑得可真快,一眨眼居然把名字都写好了。”钟煜只问:“课业什么时候开讲。”张永望展开手里破破烂烂的时辰表,对着已抢到的课业比较一番:“今天小师叔的谈玄心得就在一个时辰后。”平地一声惊雷,炸得不止钟煜起了一层疙瘩反应,周围人都像嗅到味的狼,齐刷刷朝张永望看来。“什么讲学论道。”“谈玄论道是璇玑阁大事,你想今年唇枪舌战吃亏输掉?”“不上课,一睹师叔风范也不亏啊。”这课安排在午时开饭前一个时辰。这时辰弟子一般都在书阁温习,以待开饭。台下张永望和钟煜并坐,万分没想到人数竟会越来越多。讲坛高居于千人座前。最上首放置着张木靠椅,木几下塞着金丝错银软垫,铜香炉静置,正待人打开。底下弟子乌泱泱,倾慕的,凑热闹的。咣,咣。授课的银钟重重地撞响,众人才停住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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