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定时,他见大道三千,跃身于虚清,睥睨天下而见道。静谧之中,他窥见了天光,那天光之后,他却是头一回对自己从前体察到的东西重新审视了一回。道义中说的“道似无情”,它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知道无情道并非断情绝爱。可当一个人有所思、有所牵挂、有所偏袒,还是大道见苍生,一人与苍生再无分别? 松夜月凉不过月余,沈怀霜躯体开始变得火热,血液如岩浆涌过经脉,剥落了一层旧的淤堵,他如同脱胎换骨过,重塑了根骨。许久,他睁开眼,遥望洞府天光。头上顶着一轮十五的满月,距离上一回他出去,已经过了两月,空气间笼罩着入秋时的潮气。四下寂寂,草虫叫了几回。沈怀霜低头,望着在他足边跳过的蟋蟀,那只蟋蟀身上染了黄色,快到了寿数尽时,它跳得很吃力,攀上灰石,又从石上滚落。来时还是夏日,可如今转眼就到了秋日。他推开石门,低下头,伸出手,接了那只蟋蟀上来,将它带到了水草丰富些的地上。洞府还没出,沈怀霜蹲下去,微抬起头,却见门后,堆积了一叠厚厚的书信。他一愣,又起身走过去。天青色衣衫晃动,徐徐清风起,又随着主人落下。沈怀霜弯腰拾起几页,缓缓起身,垂眸望着,那双清明的眼中像不含任何情绪,他凝神望了会儿,发觉那是钟煜留给他的书信。书信一封封叠得整齐,像是少年保留了要同他晨昏定省的习惯。正是钟煜写了每日的见闻。天启二十年,八月十五日今日读书受益良多,课业未曾懈怠,又与前掌门拆解招数,倒是有几分食髓知味。问先生安。天启二十年,八月十六日崐仑来书信,学生替先生回过,盼先生安。今日与玉阙阁主修整书架,往后十五日便要与她一同打扫,今日前掌门开了先生玩笑,说想把先生教的学生带走,不知先生听闻笑否。问先生安。天启二十年,八月十七日今日无事,一切如昨日,问先生安。……少年落笔刚劲,收笔如出锋。他说,他晨起习剑,午时练弓,平日课业不敢怠惰。他还说,在旧阁主的画境中读了很多书,心法进益到何处,要他不要担心。事无巨细,一一告之。书信右下方,还绘制了防雨水的咒。自从沈怀霜的无情道重铸以来,眼前所见,他如同初来大赵,隔了一层雾。字体入眼的刹那,他忽然觉得自己隐约感觉自己好像少了某种情绪,却讲不出来,那是什么。头上月辉如云雾似的笼罩,罩得他心口时而闷闷的痛。沈怀霜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揉皱一角,俯身,在地上一一拾起了这些纸张。指尖拾取过一张,他整齐地叠在一起,低头拾了一张,展开,又低头,展开了第二张。他像是要去感知到什么。如此这样,捡了很久。闭关的几个月,他无心想旁的,一旦思及其他,他之前重塑的根基功亏一篑,根基也有可能要跌破元婴。等他真的看到钟煜写的书信了,沈怀霜觉得他好像真的失去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但他说不上来,那到底是什么。起身时,沈怀霜低头,正对上了草地上的水塘。画境这地方下过了雨,草间积累了雨水,水塘映着漆黑如幕的天色,水面如镜子,正对着沈怀霜。他站在镜子面前,抬头,望向了自己的眼睛。水塘里眉眼如旧,那双眼睛他对望着,像望见了从前的自己。如今的他问心无愧,只是倒影中的自己嘴角收起,却是不爱笑的。在玄清门修道那几年,沈怀霜会用镜子正衣冠、整仪容。可他照镜子,却从来不爱注视镜子中的自己。镜子里的人,时而会让他觉得陌生,看久了,他会陷入短暂的困顿。明明是自己,眉眼却陌生。自他在玄清门送走所有人以后,他便不爱看镜中人的模样了。镜子的光晃到了沈怀霜的眼睛。他蓦地抬起头,望了一会儿,别开了目光。沈怀霜收下了那些纸,踏着满院子的月光,踩上青灰色的草地。
夜深露重,他经过点着明灯的偏室,遥遥看到钟煜低头在纸上书写。笔落声沙沙,远远地从门内传来。少年神情投入,笔尖在烛火下晃动,留下一个长而深的影子。院落门前,还立着几个同他对打的木桩,不过月余,木桩上落了好几道深而长的印子。沈怀霜看了一会儿,没想吵他,无声地走了。他来到冷泉边,宽去了天青色的外衣,又脱下里衣,半挽起头发,踩着一池冷冽刺骨的水,走向了泉边的最深处。灵脉尚在修复,他的躯体时而烫得惊人,时而冰冷得不似常人。此刻身体烫到了极点,几乎让沈怀霜到了难忍的地步。沈怀霜在岸上宽了衣,合衣入池。他靠上一块凸石,环手抱着石壁,乌发全然披散在身后,飘飘荡荡。石壁上沁出冷气,低头靠上去时,温度极低,正好可以用来缓解发热的不适。钟煜从书房里出来,直接到了冷泉边。他才脱了一件外衣,恍然看见地草地落了件天青色衣衫,他本沉浸在那段心诀中,心绪也磨得没有半点起伏,如天霁时的颜色入了眼,他忽然抬头。圆月当空高挂,今日正是十五。冷泉处,沈怀霜睁开眼睛,双目缓缓眨动,开合扇子似的,带着初醒的朦胧,底映着清寒的池。那袭白衣飘荡在水中,他一抬头,下巴上挂了水珠,成珠似地滴落水中,竟如同一尾鲛人上了岸。双目相对,草虫寂寂。明月倾斜下来,两人之间,只闻虫鸣。钟煜踩在地上没有挪动。他长久地看了会儿,周围声音像陡然放大,那秋日的草虫明明都叫不动了,此时在他耳边拼命喊着。寒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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