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最冷的冬日,怀抱着世间最大的绝望,死在了大街上。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平时一日不洗澡便难受,死的时候却浑身脏污,连路过的野狗都能上前踩两脚。他的尸身不知道在大街躺了几日,后来有人看不下去,找了块席子把尸体裹了,往某个山头一扔,这事就算过去了。而等晏霜兴冲冲地回来时,迎接他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木屋。江景很喜欢在制药时燃上特制的熏香,因此小诊所平日总是有朦胧的白雾悠悠浮起,像是幻梦。夜晚,晏霜伏在桌上,支头看着江景忙碌的身影,闻着鼻尖传来的熟悉的气味,昏昏欲睡,而后拖腔带调地喊一声“江神医——”。那时江景无论有多忙,总会放下手中的东西,温声笑道:“又怎么了?”可现在,熏香早就燃完了,那个在他半梦半醒时走来的朦胧身影,也看不到了。其实被刺杀的那天,江景已经研制出红枫之毒的解药了。他翻遍史书,发现那一直被人忽视的野草名为月灵草,含有剧毒,常人如果受了伤,伤口又接触了月灵草的汁液,很容易七窍流血而亡。因此,上回那毒并不是他误制的,而是月灵草本身就有的。解毒方法也很简单,不过是摘取月灵草的根茎,与另外五味药草同熬一个时辰,过去药渣饮用。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个消息传达出来,便惨遭毒手。月灵草只生于苍蹊,慢慢地,外界便传言,是江景制出了红枫之毒,此毒无解。尘封的真相如陈旧的画布,缓缓铺开在众人眼前,老妇人敛着眸子,不置一词。韩素站累了,找了块空地坐下,手中把玩着一根刚揪下来的月灵草:“然后呢?”晏霜低声道:“然后我去了燕国。”齐国国君心思缜密,南疆太过神秘,其他的小国又军力不足,思来想去,唯有燕国可破。他披着那件传闻中可生死人肉白骨的百疗衣,带着□□,假装成燕国人,将其献予了燕王。而后违逆自己自由至上的本性,矜矜业业蛰伏三十多年,暗中扶植了一个最有野心的皇子上位,终于成了现任燕王最为信任的心腹,出使岳国。他学着算计,学着布局,学着掌控人心,也学着江景先前的样子,将性子磨得温润如玉。就好像他从未离去。韩素道:“既然百疗衣是燕国秘宝,燕王怎会允许你将它带到中原。”“他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罢了,有何骗不得。”晏霜扯出一个古怪的笑,“我告诉他岳国皇帝的宠妃病重,我带着百疗衣前去医治,以此为条件易地百里。可倘若此次出使我未归,你猜那个莽夫会如何作为?”韩素的心一寸寸沉了下去。
如何作为?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更遑论这次是燕王派自己的心腹和平出使,还带上了本国秘宝以表诚心。晏霜从胸口掏出一张泛黄的纸张:“告诉我江景的坟墓在哪,我就把解毒之法给你们。”老妇人冷哼道:“你拿什么证明这是真的。”晏霜喉间囫囵滚出一个笑,将那纸攥得愈发紧了:“事到如今,我还有骗你的必要吗?”“我只是想再见见他。”晏霜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到,一直到现在,他才终于露出了疲惫的模样,过去千千万万个日夜里紧绷的神经总算松懈下来,“我找他三十多年了。”老妇人迟疑道:“你先将药方给我。”晏霜毫不犹豫地将纸张送了出去。韩素张了张嘴,本想阻止,最终却还是没说话。老妇人很快地浏览了一遍药方,张口道:“出了这条路往西走,有一棵梧桐树,旁边有个无字碑。”晏霜毫不犹豫地转身。韩素微微蹙着眉,心中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但眼下显然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眯眼一笑,行至老妇人跟前,礼貌道:“婆婆,能把这药方给我看一眼吗?”说罢,她摁了摁自己的指骨,骨头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韩素找到晏霜的时候,他正跪在碑前,敛着眸将那件“百疗衣”披到碑上。那是一块很小的碑,通体黑色,插得歪歪斜斜的,就好像一阵风吹来就要倒。晏霜脱了外袍,只留一件里衣,拿袖口缓缓地擦着碑上沾染的泥点。听到脚步声,他也并未回头,只是轻声说着话,也不知是说给韩素听还是自言自语。“他生前最爱干净,衣服上沾一点泥都得生好久的闷气。”他擦得很慢,也很用力,像是在干一件神圣的事。“怎么擦不干净呢。”晏霜叹了口气,“对不起啊,阿景。”“这些年在燕国的时候我总是想,你孤零零一个人在岳国会不会寂寞,会不会委屈?会不会怪我把你丢下?”“应该不会。”晏霜想了想又笑了,“你只会让我天冷多加衣,照顾好自己,生了气也只会偷偷憋着,还得我主动来哄你。”“当年临走前,你让我快去快回,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三十多年。”“可我现在回来了,你怎么还是不理人,真的生气了吗?”晏霜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他如何骗得燕王信任出使岳国,如何费尽心机以身布局为他报仇,如何在新春大宴上隐秘地投毒,但更多的还是当年他们的点点滴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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